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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最有争议的情色宝典,她找到了最雅致的读法

群学书院 2020-10-20
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一条 Author 点击右边星标


学者扬之水,五十年代生人,只有初中文凭。像很多同龄人一样,下过乡,回城后开过货车,站过柜台,最终成为新一代名物学研究的开创者。


她的学问被称为“绝学”,遍涉茶事、酒事、香事、佛事、家具,尤其致力于中国古代金银器研究,过手的中国古代金器,数以千计。


她笑称自己从小就是“恋物癖”,对“物”一直有强烈的窥看兴趣:“床前明月光”的“床”,到底长什么样子?玉壶春瓶,何时用来插花,何时用来倒酒?古代女子头上的钗、簪、挑心、分心、满冠,都是什么?流行哪些纹样?怎么插戴?


麻姑献寿金挑心


文殊满池娇金满冠


她文字典丽,细腻钩沉,生动还原出一幅又一幅古人生活图景,董桥说她“笔下一字一句枝拂绣领,步动瑶瑛”。


她的新作《物色:金瓶梅读“物”记》从几十万字资料中提炼出十篇小文,一物一色,以物述色,重新解读了这本最富争议的情色经典。“其实,最早就是《金瓶梅》引我走进名物研究的大门,曾经有过的计划是编撰一部《金瓶梅名物辞典》”。





从《诗经》到《金瓶梅》

自述 | 扬之水

编辑 | 石鸣

古代器物图片 | 《物色》

来源 | 一条(ID:yitiaotv)

转载请联系原作者




从站柜台的售货员到名满京城的大学者,扬之水的成名之路可谓传奇。而她的粉丝之多,常常引人奇怪,因为她的研究的名物学不说艰深,至少也是相当专门,具有一定的进入门槛。


她算是大器晚成。四十一岁才踏上名物研究之路,最有名的那些研究著作都是四十五岁以后写出来的。然而几乎每出一本,都引得学界注目,成为该领域的必读书目。



“其实我的名物学研究路径,是沈从文先生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就提出来的——应该做《诗经》《楚辞》《红楼梦》名物研究。提出来以后,一直没有人系统去做,我是第一个响应者和实践者。”

 

二〇一〇年,扬之水的《奢华之色》第一卷出版,在国家图书馆举行了一个座谈会。参会的都是中国社科院、清华大学美术学院、中央美术学院等机构的专业人员。


大家对这部书和扬之水个人评价都非常高,“扬之水开创了名物学研究的一条新路,名物学今天能够那么受重视,变成大家喜欢的一种显学,可以说是自扬之水始。


《奢华之色》


她完全是自学成才。错过了上大学的机会,她把钱锺书的《管锥编》当成课本来看。有限的工资几乎都投入了无限的买书事业,一边看书,一边写文章、投稿。

 


银镀金镶玉虫项链,扬之水唯一的一件首饰

 

转折点是她进《读书》杂志当编辑。《读书》主编沈昌文回忆招她入社的过程:“一九八六年某天有位朋友欲介绍一位女士加入编辑部。她过去为《读书》投过稿,不算陌生。一看简历,颇不简单。这‘不简单’,按今天理解,必定是在海外某某名校上过学等等。几十年前,这位扬之水小姐的‘不简单’却是,读过初中、插过队、做过售货员、开过卡车等等。“


卡车司机居然对文字工作感兴趣,而且确实在《读书》发表过文章,令人惊讶。大家觉得合适,于是录用。”

 

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五日,扬之水正式到三联书店《读书》编辑部上班,负责外国文学、音乐、建筑等方面的组稿,自此在《读书》一呆就是十年。 


扬之水在《读书》任职期间的日记结集出版为三卷

 

这十年是她的“修炼”。沈昌文给她的最重要的一个任务,就是联系作者约稿。

 

于是,她与大量的文化名人来往:启功、钱锺书、杨绛、王世襄、丁聪、范用、张中行、金克木、徐梵澄、赵萝蕤、冯亦代、钟叔河、谷林……

 

她也十分有心,在大师面前勤学好问,十年里笔耕不辍,手不释卷。


王世襄与扬之水

 

一九九六年,她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,后任研究员,成为了社科院最有名的两位女学霸之一。

 

她常年凌晨三点半起床,近年来因为年岁增长,改为四点。起来以后先打坐,日出之时练四十分钟字,这就是她一天之中唯一的放松和娱乐。吃饭睡觉之外,其他的时间全部投入到研究之中,晚上雷打不动地九点半上床休息。

 

和她同单位的赵园曾经感叹说,“扬之水所从事的研究,几近‘绝学’,能从事有关研究者,已成稀有人才。我和她同在一个研究机构,所见她的专注刻苦,同行中罕有其比。那是一种已近乎失传的治学精神。

 

扬之水的书法,每天练字四十分钟是她唯一的娱乐

 

她研究所使用的文字材料主要来自中国古典文学,她也力图让自己的写作语言具有一种端庄和细腻的古典之美。“好像随机拍摄的平凡的生活特写,但镜头又总是落在这个文明恬静从容的瞬间。读来仿佛走进一间文人的书房,主人刚离开。”

 

想到这种雅致的场景在古今的干戈不息中总是那么短暂,就觉得她精心描述的是一种蕴于物中的理想,是这个文明一直怀想的生活。因为美,所以近乎静止。

 

然而她本人却永远不事打扮,素面朝天,不讲究饮食,在她身上找不见任何享乐主义的痕迹。她对此不以为意:“我去热爱古代的生活了,就没有时间来热爱现代的生活了。


扬之水



《金瓶梅》读物记 


二〇〇八年,《读书》杂志举办三十周年纪念活动,别人都推荐三十本书,我推荐了三本书:《管锥编》《知堂书话》《金瓶梅词话》。

 

对我而言,《管锥编》是思维方式的改变,怎么读书?怎么做学问?周作人是文体的改变,怎么写文章?《金瓶梅词话》是日常生活史的细节索引,它带我走入名物研究,直到今天。


最初的兴趣,产生于我在民间文艺研究会资料室工作的时候。当时所见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线装本《金瓶梅词话》,售价四十块钱,规定必须要有局级以上的干部证明才能购买。



崇祯本《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》

 

当时的民间文艺研究会主席是贾芝,有资格购买,因此资料室用他的证明买了一部。但是不允许借阅,而是长期锁在保险柜里。保险柜的钥匙由我保管,虽是近水楼台,但我也很守规矩,从来没看过,就一直锁在那儿。

 

直到一九八五年,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戴鸿森校点的《金瓶梅词话》(删去秽语的“洁本”),方才一睹为快。

 

由此发现这是一个资料的宝库。比如服饰啊,用具啊,光是里面那些东西的名字就特别好看,吸引人一探究竟。

 


明仇英 清明上河图(局部)

描绘了明中期苏州城繁荣的景象

 

一九九五年受《万历十五年》的启发,计划写一本“崇祯十六年”,便是明代将亡之际的社会百态和历史风云,想以更多的细节作为支撑。然而入手的时候才发现,关于生活史的细节掌握太少,而欲从生活史入手,最好的读物当然是《金瓶梅词话》。


明金镶无色蓝宝帽顶


明方如春制东山报捷图黑漆描金竹丝盒

明珠子箍

 

再一翻开细读,发现《金瓶梅》里头好多东西,不知道说的是什么,尤其是那些事关具体生活场景的服饰、首饰、用具。我就开始想办法把这些问题搞清楚。

 

当时我已经认识了王世襄先生,常常向他请教一些服饰方面的问题。王世襄先生说:“我给你推荐一个最好的老师。”一九九五年,他介绍我认识了孙机先生,也是我至今的老师。

 


 以“物色”勾连“情色” 

 

《物色》这本书一共写了《金瓶梅》里的十样东西,加一个西门庆的书房。这十样东西,有首饰,有鞋子,有汗巾,有酒器,有漆盒儿,还有一张螺钿床。

 

《金瓶梅》写“物”一个最大的特色,就是这些“物”都具有叙事功能。比如简简单单一顶䯼髻(明代女子戴在发髻上面的发罩),第二回潘金莲初见西门庆时,“头上戴着黑油油头发䯼髻,口面上缉着皮金”。

 

等到第十一回,潘金莲如愿嫁入西门庆家变为他的第五房妾后,“家常都带着银丝䯼髻,露着四鬓,耳边青宝石坠子。”


明银丝䯼髻

 

和武大一起生活时,比较贫穷,潘金莲只能戴比较廉价的用头发做的䯼髻。嫁给西门庆后,潘金莲吃穿用度自然与先前不同,䯼髻也升级变成银丝的了。

 

《金瓶梅》里面最有钱的李瓶儿,其身价也能在这一顶䯼髻上看得分明。第二十回李瓶儿嫁给西门庆做第六房,次日点数她带过来的细软嫁妆,“又拿出一顶金丝䯼髻,重九两”。

 

对比一下,西门庆已经娶了五房娘子,人人䯼髻都是银的,没有一个戴得起金丝䯼髻。


明金五梁冠

 

很多物事在《金瓶梅》里都是草蛇灰线,这一回里看到这件东西,隔上几回又看到了,而且在不同的情景中承担了不同的叙事。比如一张螺钿床。《金瓶梅》里床事很多,对床本身的描写也是前后文呼应,成为一条从头贯穿到尾的线索。


明黄花梨拔步床

 

最早出现的是孟玉楼的床。第七回媒婆劝说西门庆娶孟玉楼,说玉楼“手里有一分好钱,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”。孟玉楼嫁给了西门庆,这两张床当然也就一起进了西门家。紧接着第八回,西门庆的女儿西门大姐要出嫁,来不及造一张新床,西门庆“就把孟玉楼陪来的一张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大姐”。

 

明黄花梨月洞式门罩架子床

 

潘金莲家境贫寒,没有什么嫁妆,嫁进来之后,是西门庆花钱给她置办的新床,“十六两银子买了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”(第九回)。还给她买了两个丫头,一个花了六两银子,一个五两。

 

然而,这张“黑漆欢门描金床”没过多久就被潘金莲换掉了。原因是李瓶儿嫁进来后睡的是“一张螺甸厂厅床”,潘金莲“争强不伏弱”,也让西门庆给她买了一张“螺甸有栏杆的床”。


明末清初黑漆螺钿花蝶纹架子床

 

这张床价值不菲,花了银子六十两,“两边槅扇都是螺甸攒造,安在床内,楼台殿阁,花草翎毛。里面三块梳背,都是松竹梅岁寒三友。挂着紫纱帐幔,锦带银钩,两边香球吊挂。”

 

西门庆死后,家境败落。孟玉楼改嫁,潘金莲的螺钿床作了玉楼的嫁妆。孟玉楼陪给西门大姐的那张南京拔步床,大姐死后又被运回西门家,因为缺钱被变卖,只卖了八两银子。李瓶儿早死,她的螺钿床也被变卖,本来值六十多两银子,“止卖了三十五两银子”。

 

三个女人的三张床,在这里一一交代结局,正是撩起微澜的一笔。

 

《金瓶梅》的写实

前无古人后无来者

 

《金瓶梅》里描写物件,还有一个特色就是写实。我看过很多明代的器物,不少都能和《金瓶梅》里面的描写一一对应起来。

 

比如潘金莲穿的“一尺宽海马潮云羊金沿边挑线裙子”,西门庆穿的“五彩洒线猱头狮子补子员领”,考古发现的明代实物都可以和它对应。


《金瓶梅》里大量写到了酒事,西门庆在世七十九回,其中七十七回都不离酒。出现在小说里的银素、金壶、团靶勾头鸡脖壶、银高脚菊花锺、小金菊花杯、大金桃杯、金台盘、银台盘等等,都有明代出土文物可以参看。



明金镶宝飞鱼纹执壶

 


明金爵杯

 

明代其他小说都没有写成金瓶梅这样的。《西游记》《水浒传》虽然也涉及很多名物,但都不是为了表现生活的琐碎,并不着力写生活中的那些瓶瓶罐罐。

 

还有一些小说以某器某物来设置关目,比如《二刻拍案惊奇》里面的《权学士权认远乡姑,白孺人白嫁亲生女》,《喻世明言》里的《蒋兴哥重会珍珠衫》等。

 

但这些小说,是用钿盒、珍珠衫等物件来设置情节的巧合之处,对物件本身的描写非常模糊。看似实写,实则虚设,只不过是为了展开情节而加进去的。这些物件可以说并非生活中实际使用的器具,而是带有道具的意味。


明月下抚琴图黑漆螺钿盒

 

《金瓶梅》写“物”,是物的日常化,是化在日常生活的琐碎中,化在人物的心性中,并没有突出其巧其奇,而是展现居家过日子的日常。

 

比如第二十二回,写西门庆家的一顿早餐:“两个小厮放桌儿,拿粥来吃,就是四个咸食,十样小菜儿,四碗炖烂,一碗蹄子,一碗鸽子雏儿,一碗春不老蒸乳饼,一碗馄饨鸡儿,银厢瓯儿粳米投着各样榛松栗子、果仁、梅桂、白糖粥儿。西门庆陪应伯爵、陈敬济吃了,就拿小银锺筛金华酒,每人吃了三杯。”


明金镶宝桃杯

 

第五十一回,写潘金莲托人买手帕,交待“要一方玉色绫锁子地儿销金的,另一方要娇滴滴紫葡萄颜色四川绫汗巾儿:上销金,间点翠,十样锦,同心结,方胜地儿,一个方胜儿里面一对儿喜相逢,两边栏子儿都是缨络出珠碎八宝儿。”

 

虽是特别为了显露潘金莲的口齿伶俐,但所举物事却不是虚写。

 

明代小说,再没有哪一部能够像《金瓶梅》这样,写物写得这么亲切,并且充分发挥物的叙事功能,还能体现出人物性格。

 

之后的《醒世姻缘传》,也多有”物“的描写,但似乎缺少前后呼应的整体构思。


清代《金瓶梅》插图

 

《金瓶梅》影响《红楼梦》

超越《红楼梦》

 

张爱玲曾经在名物的层面把《红楼梦》和《金瓶梅》相提并论:“就因为对一切都怀疑,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。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,它得到欢悦——因此《金瓶梅》《红楼梦》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,毫无倦意,不为什么,就因为喜欢——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,引人入胜的,而主题永远悲观。

 

其实,《红楼梦》描写大家族的生活,很多地方都借鉴了《金瓶梅》的成就。张爱玲自己的小说,也多有来自《金瓶梅》的影响。

明金台盏一副


明银盘盏一副

 

我们看《金瓶梅》里写喝茶,第七回:“只见小丫鬟拏了三盏蜜饯金橙子泡茶,银镶雕漆茶锺,银杏叶茶匙。妇人起身,先取头一盏,用纤手抹去盏边水渍,递与西门庆。”


第十五回:“少顷,顶老彩漆方盘,拿七盏来,雪绽盘盏儿,银杏叶茶匙,梅桂泼卤瓜仁泡茶,甚是馨香美味,桂卿、桂姐,每人递了一盏,陪着吃毕茶,接下茶托去。” 


明金杏叶茶匙

 

这里都是“银杏叶茶匙”,后文还写到了“金杏叶茶匙”,客人的身份不同,使用的茶具规格也不同。

 

《金瓶梅》写物,是一枝写实的笔。没有温情,不带感情色彩,是一种冷眼看世界的感觉。


《金瓶梅》写物的语言,令人喜欢。没有连接词,就是一个一个东西这么说下来。如果拿现代汉语的语法标准去衡量,会认为不通,但明明很顺,而且这件东西就已经生动地呈现在眼前。



明鎏金嵌宝蝶赶菊钮扣

 

其实这是延续了中国古典文学中以“物”来叙事的传统。你看《诗经》里的《秦风·小戎》:“小戎俴收,五楘梁辀。游环胁驱,阴靷鋈续。文茵畅毂,驾我骐馵。言念君子,温其如玉。”“小戎”是指兵车,“俴收”是指车厢,“五楘”是指缠缚车辀的五根皮条,“梁辀”就是曲辕。“文茵”是带花纹的坐垫,“畅毂”就是伸出来很长的车毂,全是车上的器物名称。

 

这首诗写妻子怀念出征的丈夫驾着车的情景,组成这首诗的多半是名词。而名词兼了动词,兼了形容词,然后以气、以韵,构成一对一对打不散的句式,笔墨俭省到无一字可增减,读起来铿锵有力。


晚明金高脚菊花锺

 

我从小就有恋物情结 


对”物“的喜欢,是因为”物“中保存了生活的记忆。随着时间的流逝,便又成为历史的记忆。

 

高铁票,参观券,展览介绍,还有住过的宾馆的便笺纸。我觉得这都是一种生活的记忆,也是历史的记忆。这些物件儿不保存下来,很多细节就丢失了。

明四合如意云暗花缎鞋

 


明织金绸裙局部

 

读古诗词和古代小说的时候,我首先感兴趣的就是里面提到的那些日常生活的用品,比如服饰啊,生活器具啊。一般人看到这些名词,可能就自动跳过去了,但它却是我的兴奋点,特别想去探究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。

 

比如第四回写西门庆和潘金莲调情,“向袖中取出银穿心、金裹面,盛着香茶木樨饼儿来,用舌尖递送与妇人。”《金瓶梅鉴赏辞典》解释了“香茶木樨饼儿”,但是“银穿心、金裹面”是什么东西?

 


明银錾牡丹双凤穿心盒

 

第五十九回写西门庆在妓女郑爱月处消遣,“向袖中取出白绫双栏子汗巾儿,上一头拴着三事挑牙儿,一头束着金穿心盒儿。郑爱月儿只道是香茶,便要打开。”


“汗巾儿”是什么好懂。“三事挑牙儿”中的“三事”就是“金三事”,古人随身携带的几种个人卫生用具,最常见的是镊子、牙签、挖耳勺,“挑牙儿”就是其中的牙签。“金穿心盒儿”是什么东西?什么形制?

明金穿心盒

 

这个“银穿心”“金穿心盒儿”,在小说中出现不止一处,隔了好多回又出现一次,又隔了好多回再出现一次。这大概是《金瓶梅》研究中的小中之小,你跳过去根本不用知道它也没有关系,但它却是我的关注点。

 

二〇〇四年,我写《古诗文名物新证》的时候,谈到了穿心盒。那个时候只是搜集到唐代、金代和明代的几个例子而已,明代的还不是实物。所以中间的发展环节还存在虚线。

目前已知最早的穿心盒,来自晚唐

日本大和文华馆藏

 

写到《物色》这本书的时候,却已经能够从唐代到辽、宋、金、明、清,把穿心盒的发展线索梳理得清清楚楚了。

 

所以我说,我更关注每一件器物自己的发展史。张爱玲也有“物恋”,她的“物恋”是用来看透人生,我的“物恋”是用来打捞历史。

 

 我做的事情其实就是“看图说话” 

 

记得我和孙机先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他就拿出一个浮世绘的绘本,说想要一起合作,做一个这样的绘本,左文右图。我一直想做“看图说话”类型的书。《书城》杂志上发表的系列文章《看图说话记》,算是一个尝试。



扬之水著《终朝采蓝》

 

我做名物研究,就是在给一器一物写一个小史,给每一个器物编制它自己的档案。

 

每写完一条,我的眼前就能够出现一个小型的展览,以这个器物为中心,选用不同的展品,展现这个器物最开始是什么样的,发展的各个阶段是什么样的,跟它同时代的其他器物——比如瓷器、漆器、玉器做比较,是什么样子的。

 

《奢华之色》就是这样一个尝试。这本书比较受欢迎,已经印到第六印。但还是有朋友跟我说,看这本书有困难,不是很顺畅,我觉得可能他没有习惯进入到我编织的这个场景里去。


明银锺

 

看图说话看起来简单,其实也不容易。最难的就是“定名”,确定一件物品的名称。

 

在历史漫长的发展过程中,许多“物”和它的“名”已经分离了。比如这个茶杯,它现在叫“杯”,可能以前古代它叫“瓯”,或者它叫“盏”,这是怎么个发展变化?这瓯、盏、杯之间的关系是什么?

 

你问我一件文物叫什么名字,我回答了,好像很简单。但是其实我能确切地知道它在每一个年代叫什么,中间经历了多少辛苦和周折。如果说我的研究有什么贡献的话,那就是为古器物定名。


明代女子头饰的插戴

 

我对自己的要求是尽可能上手这些文物的实物,哪怕已经有清楚的照片,也还是要争取机会亲眼看一看,甚至掂一掂才能心里有底。

 

你得了解它的正面、侧面、背面,弄清楚它整个结构、图案,感觉到它的分量,那样你才敢说话。 


明金珠宝围髻 头饰

 


明金镶宝玎珰 胸饰

 

有的时候,为了能够看到一件东西的实物,我可以说是不惜一切代价。比如兖州博物馆的一件宋代的舍利容器,当时是春运,买不到高铁票,我和老伴儿驱车到兖州,往返两千里,看这个东西实际上只看了四十分钟。

 

我也出国去看。在伦敦,一天一千多的住宿费,呆了一个星期,天天守着大英博物馆,从开馆一直看到闭馆。

 

二十年来,从国内到境外,从东南亚到欧洲、北美,跑了大量的博物馆,可以说我的稿费和退休金全都砸在这些地方了。

 


银台盘(大英博物馆藏)

 

我想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 

 

《物色》写了《金瓶梅》名物的方方面面,但是没有写服饰。因为现在研究服饰的人比较多,尤其是明代服饰。大家都做我就不做了,我的兴趣还是在那些没有人研究过的问题上面。

 

我追随孙机先生文学,首先收获的八字“真言”,就是“发现问题、解决问题”。我把它扩充为我的名物研究方法。只要是问题所在,就是我的兴趣所在。

 

比如我研究香事,是因为通读了《全宋诗》,在里面发现了很多关于香事描写的细节。当时大家都还不太理解香在中国古人的生活中有什么作用,一提到香,都是跟佛教联系在一起的,还问我是不是在研究佛教。

 


明 | 金镶宝鱼篮观音

 

金银首饰也是一样,我入手之初,这个领域几乎是研究空白。齐东方《唐代金银器研究》,尚刚《唐代工艺美术史》《元代工艺美术史》,都是很出色的著作,也是多年来我放在案头经常检阅的书籍,但是都没有把金银首饰作为研究对象。

 

我的一个朋友张凡,当时在中央美术学院攻读金银首饰设计专业,写毕业论文,想找一本参考书都找不到。

 

从各大博物馆出版的馆藏文物图录来看,金银首饰通常是放在“杂项”一类的。


明 | 金镶宝花钿

 

好几年前,广西师大出版社约我写一本《中国名物辞典》,可是这中间空白太多,很多问题都还没考证清楚,我很想做,但是又知道我这辈子肯定做不完。

 

我在社科院文学所退休之前,文学所给我办了一个讲座,讲座题目就是“言之有物”。我四十一岁开始,做了二十多年的名物研究,那次讲座上我说,我要退休了,但是我还有一个没有完成的心愿,就是编一部《名物大辞典》。

 

前年和去年,我与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廉萍博士合作,每年做一本日历,叫做《古人的日子》,每日一诗一图,她负责挑选古代诗词,我负责配图。

 


新书手稿

 

现在我正在写的是《中国古代金银器史》。和之前的《中国古代金银首饰》相比,多了一个“史”字,分量自然重了很多。除了金银首饰之外,也包含了金银器物。这本书已经断断续续写了七年。

 

我还想做一本《诗歌名物辞典》,但是实际上只能以四个字概括:日短心长。生也有涯,你只有这么多年的生命,想做的事情很多,只能一点一点来。

 

发现的快乐,就是人生最大的快乐。也许这就是我做了一辈子名物研究也不厌倦的原因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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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E END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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